把清弦送回人间世后,余下四人一时无言。
“把人送走了,现在又开始装深沉了?不是还有事要和我商量吗,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赶在重蹈覆辙之前早点杀了她也省事。”昭寒先打破了沉默,他双臂抱胸,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这种语气相当冒犯,我立即感到一阵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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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闻鹤吟和慧方没有接话,她们在等我对他作出回应。和昭寒地位对等的原本就只有我和慧方两人,但在明面上还站在神殿那边的……就只有我了。
我强行压下心底的不快,尽最大努力对他保持应有的礼貌。
毕竟……我也还算是有求于他。
“我需要你的帮助。”
“哈?我的帮助?我还以为,你要来找我兴师问罪,警告我不要接近那个小丫头呢。”见我提出这个请求,昭野怔了一下,随后便用更加难听的话讥讽我。
忍耐。忍耐。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
“没错,我需要你的帮助。当然这份帮助不是无偿的,我会支付给你相应的报酬。”
“很懂事嘛。韶,先说说你的要求吧。”
懂事……虽然我不是很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但严格来说,我算他的前辈了。
“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和人间世以及神界的时间流动速度不同的地方。”
“哦?”昭寒挑眉,“你要那种地方干什么?”
“你自己刚才也说了,我们这里时间很紧迫,以人间世的时间来计算的话,也就只剩下不到三年时间了。清弦她现在刚开始学会掌握这份力量,她还有很多需要去扎实的东西,所以……”
“所以你就让我来帮你?”他不耐烦地打断我,“别想了,不可能的。除非我脑子坏了,否则只要我活着,我都不可能帮她任何事情。”
我提醒他,“我说过了。我会开出对应的报酬。我会用一个’秘密‘和你进行交换,如果你觉得它能让你感兴趣……”
“说吧。”
我向他摊开手掌,一颗小小的石头从其中显现。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自蓝星之外而来的陨石。从很早以前开始,从前的那位星君——翼轸,就习惯于把各种各样的事记录在陨石里了。得益于她的这个习惯,现在清弦也可以通过类似的方式去了解我们来不及一点点讲给她听的事情。
“你认得它的材质吧?”我问他。
“废话。”他从我手中抓起那块石头,拿到面前细细打量。我催动术法,破解了最表层的信息。只一瞬,昭寒便瞪大了眼睛。
“这不可能……”
我叹了口气,“这是她陨落之前的一段记录。我知道你很想反驳我,但你自己也很清楚,这块陨石不会说谎。它是绝对客观的。如果你不信的话,大可以去找其他石头来问问。”
昭寒少见地保持了沉默。
而我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他的回应。
不消换位思考就能明白,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冲击力极大的消息,足以动摇他最底层的信念。
昭寒,你会给我什么样的回答呢?
“……你知道欺瞒我的后果吧?”
“当然。”我对此很有把握,“你也大可以选择不相信,然后通过你自己的手段去查证我所说的话。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信任,你就应该明白我从来不做那种勾当。”
我当然不会做那种勾当,这一点,我和某人可是大不相同呢,昭寒。
“我不会因为你给的一块破石头就接受的。真是陨石又如何?我会自己去调查这件事,到那个时候,如果我能证明你在撒谎……韶,你的下场可就不仅仅只是一死了。”
这我当然明白。只是,当你在知道了全部真相后,你又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你现在所信任着的人呢?
我便微笑道。“如果是假的,我愿意接受任何责罚。”
“我接受这个交易。依照约定,我会给你提供一个场所,以便为那个清弦争取时间。你也要提供进一步信息,我会亲自查证。你需要多长时间?”
“时间……容我想一想。”我曾听过人间世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说法。但实际上,这个说法更多是幻想,因为地上的人们总对那个他们无法碰触的世界给予太多超现实的期待。事实上神界和人间世的时间流动是一样的,这两个地方的日月光都归我所管,所以昼夜更替情况如何……我很清楚。如果只有三年的话,留给她和我的时间都还远远不够。
要多久合适,我其实心里也没谱。我边试探他能开出的最好的条件,边斟酌自己需要的时间。
“我不清楚。总之,流动得越快越好?我有预感,剩下的时间她不会一直待在那里,她还需要去接触很多人和事,才能真正完成自己的历练。”
是啊,除却掌握力量之外,她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最直白的就是需要团结起其他神君。我和慧方自然不用多谈,云梦目前想法如何还完全未知,而昭寒的态度……
虽然昭寒暂时放下了个人恩怨,同意考虑与我进行这个交易,但他本人目前对“星君”的态度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了。我想他之所以愿意帮我,不仅因为我所交付给他的秘密关乎“星君”的真正死因,也是因为心里他心里仍有最底线的理性——就算有数不清的相似之处,眼前人亦非故人。
况且,修行这种事,只埋头苦修是不行的。就像人类需要掌握多种知识一样,分掌不同力量的我们也同时需要对这个世界的不同层次有所了解。
昭寒沉思良久,从他的反应来看,想必这个问题也难倒他了吧。“地方倒也不是没有。韶,你有听过‘烂柯人’这个说法吗?”
“是听人间世那里提起过。是清弦那个国度的一则传说,对吗?一个叫王质的人到山上砍柴,遇到了几个在下棋的童子,他便在一旁观棋,不知过了多久,童子提醒他该回去了,他才发现自己斧子的木柄都已经烂掉了,等他再回到家的时候,与自己同时代的人也都不在了……”
“是这样。这样的地方不好找,但是造物之力倒可以暂且欺骗世界的规则创造这样一个地方出来。预计需要的时间大概有多久?太长了可不行。”
我下定决心。“半年。我需要半年时间。半年能保证吗?”
“半年……?”
“半年?你确定?就算你能用某种方法拖延时间,但对我们来说依然太紧迫了……”
这一次,就连在旁边一直没发话的慧方和闻鹤吟都表示吃惊。
“是,我确定。我们找到她的时间已经够晚了,就算早一些,推移到她诞生的时候,时间也不够用。我很确定我们与她相遇在了最合适的时间,既然如此……就一定还有解决的办法。说不好,她真的能为我们带来一个奇迹呢。出了这半年后面的时间我还没打算好,但是我们要做的事肯定不仅止于此,所以,半年时间……对我们来说,足够了。”
“我明白了。这件事全权交给你就好,我一向相信你的决定是明智的。”
“谢谢你,慧方。”
这么一来,最紧迫的问题好像也没那么紧迫了。我稍稍松了口气,但昭寒紧接着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条件我可以答应,但是……恐怕事情不能如你所愿了。”什么意思?我刚才,明明已经向他揭露了真相的一角……
难道他其实摆了我一道?
真是可笑,处处提防着别人的昭寒,居然也会对我使用他最讨厌的一招?
我垂在身旁的手已经在催动术法,准备与他一战。
“你打算毁约吗?”
“并不。”让我没想到的是,昭寒并没有要与我交战的意思。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过了几秒钟,他终于吐出一句话。我只好悄悄松开握紧的手,静观其变。
“我这次来人间世是奉了昭野之命,前来将那个小丫头带回神殿的。”
什么?要把清弦带回神殿?这不可能。
我绝对不会把她交到昭野手里。
一旦她被带回去,那就意味着我们多年来的努力全都功亏一篑,而无论是我们还是清弦,都将再度重复上一世代的错误。
我果断拒绝了他。
这次,换他来反问我了。
“韶,你应该清楚,神君不能违抗昭野大人的命令吧?”
“……我明白。但是,我还是认为她不应该去神殿。我和翼轸的力量本是同源,现在最适合训练她的人只有我。”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明白我已经犯下了大不敬之罪——虽然我从心底憎恶昭野,但至少明面上我不能让除了慧方以外的其他人看出来。
昭寒察觉到了我的抗拒。
“呵,真自大。你不过只是一团意外得道开悟成大能的光罢了,有什么自信去和统合众神的‘万象’大人相比?你是觉得你有资格和他叫板吗?哦,我忘了,你是翼轸那个叛徒身边最忠贞的臣子,真是可笑,我居然会和这样的人达成交易……”他说着,就要撕毁刚刚定下来的契约。
“没有。我已经强调了很多次,如果你不信,就自己去看。你可以去冥界,到了那里,你的疑问都会得到解答的。”
“此话当真?”他狐疑地看着我,“我为什么要信你?”
我到底还要强调多少次?
我干脆放弃辩解。
“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可以把它当我的信口胡诌,我没意见。只要你自己能说服自己完全不信就行。”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
“不错,就是这个态度。我可以答应你暂且不对她动手,但是,这一次,你要跟我回神殿复命。我记得哥哥原本派给你的任务就是寻找‘她’,对吧?现在你也找到了,就算不把她带回去,你也得亲自过去述职。这一点,你清楚的吧?”
“……我可以接受。我会说服昭野让她先留在我身边,至少,她现在需要我的力量。”
“行,那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至于你要怎么说服昭野,就看你的造化了。我帮不了你了。”
虽然我不得不亲自面对昭野,但清弦暂时安全了。这么一想,我心里居然莫名有些轻松。
“但是在那之前,‘启光’,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这一次,昭寒没有叫我的名字,而是叫了“启光”。这是一个只有在正式场合相见、商谈极其重要的事情时才会称呼的名号。
“请讲。”
“你为什么要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
是啊,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哪怕她做了这么过分的事,你居然也愿意相信她,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重新登上神座?哪怕时间所剩无几,你也不愿让她放弃人间世的生活,把她栽培成你的棋子?”
重新让她……登上神座么。
心底一时苦涩。根本不存在什么重新不重新的事,因为此世的她,并非上一世的她。
昭寒一定清楚这个事实,但他仍会下意识把两个人当成同一个人,但我能理解。因为我和慧方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曾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那个人又回来了。
更何况被“她”看着长大的昭寒了。对昭寒来说,“她”是比自己的亲兄弟还要亲密的存在。
可就算她们原本就是同一个灵魂,就连生命坐标的经纬线都一模一样——
但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也不可能是。
“不。我不会让她重新登上神座的。要登上神座的是清弦,而非翼轸。我比谁都清楚,你也应该清楚,昭寒,斯人已逝,她不可能再回来了。”
“呵,笑话。在我看来,她们就是一个人。无论是眼神还是长相……都令我憎恶。”
“你以后就会明白了。以及,她不是我的棋子。是否选择这条路是她的自由,如果她不愿意,我随时都能接受她的退出,并且洗去她所经历的事情,把她原本的生活完完整整地还给她。我们已经欠她太多了,她原本就拥有自己的生活,所以如果可以,我不想让她错过自己生命里重要的某些瞬间。”
“哈哈哈哈哈哈……”他再一次大笑起来,但这次,笑容满是疯狂和讽刺,“蠢货。真是蠢货。堂堂‘启光’大人居然为了一个刚刚开始修行的小女孩付出这么大心血,甚至想牺牲自己去成全她的愿望……在我看来,你还不如让我干脆利落地杀了她解解恨,然后让你收回她那份力量临时磨合一下,兴许都比指望她有用。我收回我前面的那句话,现在我的脑子没有坏掉,但你的脑子可是真的坏了。也罢,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你自求多福吧,‘启光’。”
我知道自己的决定很蠢,也很不负责任。
但我,还是想这样做。
因为翼轸曾经问过我——
“韶,你觉得,天上的星星会羡慕地上的人吗?”
当时的我很不解。
“羡慕?为什么?他们的生命那么脆弱,一场风寒、一场大雨就能带走无数生命,如果不捕猎、不种植,他们就很难生存。天上的星星为什么要羡慕他们?”
她轻轻一笑。“我会羡慕。我会好奇他们为什么大哭或者发笑,为什么会和其他人之间产生各种各样的联系,为什么要为很多无所谓的事付出那么多……我真的很好奇。”
而在她生命的终末,当我见到弥留之际的她时,她也曾这么嘱托我——
“也许我们还会再见的,但到了那时,我可能就会是一个‘人类’了吧。我想以这样的身份重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去体验我所好奇的情感,去体验地上的种族的生活。哪怕这样的生命过于孱弱。我或许……会经历一次又一次轮回,每次轮回都会是不同的样子。但我会认真用心对待每一世的命运,等到再度相见的时候,我会把这些故事……讲给你听。”
而我,也愿意等待这一天。
我没有理会还在挖苦我的昭寒,郑重地转向闻鹤吟。“鹤吟,这段时间,我们的小姑娘……可以先拜托你吗?麻烦你尽可能多教她一点东西,然后安抚她的情绪,不要让她因为这件事有太多困扰。让她做好自己的事情,不管是修行的事,还是在人间世的生活。也要让她量力而行,不必有太大压力。”
闻鹤吟点头,“你们刚才谈到的内容,需要告诉她吗?”
我苦笑,“我不想告诉她,但以清弦的性格,什么都不问才不可能吧。她已经说了,我们的隐瞒只会让她觉得不安全,那你自己把握该说些什么吧。”
闻鹤吟思索了片刻,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我会的,我先替清弦谢谢你愿意这么坦诚了。那么,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不知道。她如果问了,你就告诉她,在我回来之前,她跟着你和慧方就好了。慧方……”我看向她,而她也正在望着我,眼底的情绪晦涩难明,我一时间看不懂她的心情。
“知道了。多加小心。”
还是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
“那么,我们暂且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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